又是春节了。算算在海外已经过了三十多个春节,大多已记不得是如何过的了,在人家的地方,自己的节也就不算自己的了。说实话,最令我怀念的倒还不是北京的春节,北京春节的记忆犹如退了色的窗花,年年岁岁花相似,一片片迭印在心窗,回首望去也已不甚分明了。唯只有我刚到内蒙插队的那年的春节,魂萦梦绕的,不肯随着岁月远去。
那年春节前,整整刮了一个星期的白毛风,狂风裹着雪和冰渣,搅得天昏地暗,几步之外看不见人。我们蒙古包的五个男知青都说“完了,完了,白盼了那么久,艾立戈斯纳是去不成了”。 --“艾立” 蒙古话是 “居民点”、“戈斯纳”是“串门儿做客”,合在一起就是“拜年”的意思。
孰料春节一早,一束太阳光射入包内。一声欢呼,全包的人都醒了。打开包门,白雪覆盖的草原一片贼亮,晃得人睁不开眼。不管人过不过节,羊照样是要吃草的;只好抓阄,抓到阄的那位在大家的嘻笑中骂了句脏话,揣上两块干粮,就赶着羊群走了。
剩下四个人,忙不迭化了点雪水,胡乱把脸洗了,各自去备马。蒙古包和蒙古包之间离得很远,所以非骑马不可,而且绝对是“跃马扬鞭”。冬天牧民平常很少让马跑,因为马流一次汗就掉一次膘,跑多了怕坚持不到春天,春节那天除外。其实春节在草原正是隆冬季节,但是牧民不管它,既然忽比烈汗把春节带过了玉门关,这节不过痛快了岂不是对不起祖宗!
尽管是奔驰,一天也串不了多少艾立,草原实在是太辽阔了,跑在路上的时间倒比留在包里的时间多。所以能被访到的牧民家都是喜孜孜的。不过首先迎出来的不是人、而是狗,还差着一两里地,一大群牧羊犬就呼啸而至,骑术不好的真能叫它们给咬下来。到了蒙古包,额吉(老奶奶)先是“霍勒嘿、霍勒嘿(可怜的宝贝儿)”一通叫,然后抱着每个知青的前额一阵猛亲。进了包,大伙儿围着铁皮火炉,席地坐成一圈儿,炉中的干羊粪烧得嗵嗵地响。阿爸把一大脸盆手扒肉推到大伙儿脚前。在上一户人家已吃得发撑,马背上一通颠簸、加上年轻的消化器官与牛肉的香味儿,又有了狼一般的食欲,纷纷拔出锃亮的蒙古刀,大快朵颐。
这时阿尕(大嫂)已把酒盅一圈儿摆好 -- 就是蒙古族“盅碗舞”里的那种大酒盅。倒的是马奶子酒,一边倒、一边还唱着劝酒歌,不喝都不行。那马奶子酒确实是用马奶酿的,喝起来挺清淡,不上头,可是后劲儿极大,不加点防范,喝完一家就得醉趴下。牧民都以把客人灌醉为荣,因为那说明他家酒好、菜好、歌唱得好、女人长得好。
许多年后,斯琴高娃在纽约拍电影,大家聚会,她也是一边敬酒一边唱:“飞到远方的大雁呦嫁到远方的女••••••”。不一会儿,在座的艺术家们都被灌得泪眼迷离的,那是勾起了他们自己的乡愁。其实草原上的人们是不那么容易伤感的,他们的生活字典里只有苦,没有愁,眼泪珍贵之极。
听着高娃的歌,我的心却又飞回了雪原上的艾立。阿尕还在唱着,我们个个肉饱酒足,象蒙古摔跤英雄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上马骑出好远,还听得见额吉在喊“新吉勒赛汗(过个好年)••••••”。那时候如果有谁花点心思,说不定会写出些能够流传的文字,因为酒、因为年轻、因为广阔的大草原、因为淳朴的蒙古人,只可惜那马背上的生涯本不属于书生的纸笔。
四匹马一字排开,激起一路雪尘,渐渐地马步跑齐了,唰、唰、唰、唰••••••。前边是雪、后边是雪、左边是雪、右边是雪,极目四望,是望不尽阑干的瀚海,纤琼皎皎,玉洁冰晶。风不知道遛到哪里去了,万籁俱静,天地间只剩下那唰唰的蹄声,“表里俱澄澈”。四个微醺的喉咙都有点发痒。不知是谁先轻轻哼出了调调儿,又不知是谁小声唱出了歌词,接着便一齐肆无忌惮地大吼起来:汉族的、蒙族的、革命的、不革命的,捡起哪首唱哪首,虽说不上是声遏行云,起码给凉飕飕的空气添加了几分热度。
忽然,远处隐约有两个男声随着我们唱了起来,原来另一个知青包的两位人士也在艾立戈斯纳。一阵驰骋,六个人见了面,你拍我一下、我打你一拳,亲热得很,因为自从到达草原、分到各个蒙古包去放羊后,大家就再没见过面。并辔跑了一程,交换了一下各自羊群的情况,便又分道扬镳。少顷,他们二位就又消失在雪原中了,却还可以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歌声。歌声在无遮无拦的雪原上会飘得很远很远,我相信那一刻已在几十里外的额吉一定也会听到,她又会叨叨:“霍勒嘿、霍勒嘿”。
草原上的额吉都会唱歌。有些初次产羔的母羊不肯认羔儿,蒙古女人们就得对奶,就是哼着歌一次次地把羊羔把母羊的乳房那儿送,哼的歌都没有词、也没有标准的谱,即兴发挥,如天河流水,千曲百折,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是希冀、是劝诱、也是慈爱。哼得母羊都感动了,便接受了自己的孩子。人家说蒙古有名的长调就是那么来的。古人讲“长歌可以当哭”,其实长歌可以当很多东西。当然,也有很多东西不可以当长歌:我们有位知青也去对奶,唱的是 “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果奶没对上,反叫母羊把手给踢破了,大伙儿都说是“血的教训”。
长调太自由了,没办法合唱,于是我们就开始“轮唱”,各人的自我感觉都极为良好,西洋唱法加蒙古唱法加文革唱法,呕哑嘲哳。远远山坳里、山坡后的马啊、牛啊、羊啊、骆驼啊 ,看是看不到,但都会听到。听到了它们也只会摇摇耳朵,似乎只是听到了耳边的风:“这算是什么歌?” 接着又刨开雪,低头吃草去了。
那些动物都不懂歌,只有狼懂。每当清夜梦回,听到雪原上长长的狼嚎时,我心里就有什么东西被它们触动了,觉得它们是《失乐园》里不屈的撒旦、是被芸芸众生所憎恶并惧怕的绿林大盗、是荒原与废墟上惆怅的霸主,而它们所吟唱的,正是动物界和我灵魂深处最古朴、最苍凉的长调。
只有在旷野上生活跋涉劳作过的人才懂得生命对于歌声的需要,因为太空阔、太阒寂、太落寞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需要靠歌声来提醒自己的存在,在歌声中找寻久已匿迹于江湖的知己,以歌声与今生无缘谋面的恋人相约来世。所以就有了天苍苍野茫茫的敕勒川长调、就有了长命无绝衰的乐府、就有了发尽千般愿的敦煌曲子、就有了思念到永远的信天游,所以就说“一马平川的戈壁滩,放开喉咙好唱歌”。
唱着唱着,才四点来钟,就把太阳唱下了山。夕照给无垠的雪原铺上了一张大大的红缎被,每个人的脸也都被涂上了一层红晕,四条长长的影子在雪地上一跳一跳,仿佛是四个舞蹈的唐吉柯德。此刻,天际的火烧云正一队队排开,象千万热血沸腾的武士,恨不得把红心都掏出来奉献给尊贵的君王或者优雅的美人。于是我们的歌声也随之悲壮起来:“雪皑皑、野茫茫••••••”
唱呀唱,唱得半个月亮爬上来。打了个寒战,酒也醒了。下了马,紧了紧跑松的马鞍。一抬头,不禁怔住了:天庭好似是海水涤荡过的穹庐,被数不尽钻石般明灭的星辰们点缀着,月光中的冰雪世界清晰如白昼,而天色又给这琼楼玉宇映上了一片幽蓝。天也幽幽、地也幽幽、人也幽幽。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切都凝固了,除了血液,因为心在跳动。然而,正是严寒使这景致平添了一种虚幻的、庄严的美,并把这美景刀一般地刻入了我的记忆。
我那三个伙伴早已纵马上了高坡,无边的月色下,是三个小小的、黑黝黝的剪影。-- 这就是你们吗?和我在同一个幼儿园长大、一起玩儿闹、一起攻读、一起挥别北京来到草原的伙伴?我们曾引以为傲的学校呢?我们亲爱的老师呢?我们的其他同学们呢?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呢?我们的少年宫呢?我们儿时的梦想呢?马背上的那三个身影不会听见、也不会回答我的问题。然而我深知,马背上那三颗心里都藏着我们都知道的答案。我们之间谁对谁也不说,谁对谁也不问。将来会是什么样,我们谁都是迷茫的,却能把忧伤深藏起来,谁不小心露出来,谁就是孬种。
我们遭遇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年代,一个混淆了年龄和性别的年代,一个心与心贴得最近又隔得最远的年代,一个悲剧与喜剧重迭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 然而心中的良知并未泯灭,我们既不要做死去的英雄、也不要当活着的小丑,我们要彼此鞭策着,一起冲过那个年代。那是我们从未互相挑明、却深深印在心底 的默契。《赵氏孤儿》中的义士为了麒麟种的延递,宁甘献出自己的骨肉;不,我们舍不得自己的亲人;《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俗众为了生存,有着超短的记忆力;不,我们不想忘却;《战争与和平》中的兵士好像很勇敢地走向战场,因为有一个“更高的理智”告诉他们,他们的价值只是炮灰的价值;不,我们的平凡并不说明我们的生命就没有价值。
朔风初起,挟着破碎的雪花,轻轻击打着我的面颊。歌声从雪坡上远远传过来,那年轻勇敢的歌声啊。早在一千二百多年前,诗人李白就曾描述过那样的歌声:
赧郎明月夜,
歌曲动寒川。
突然一阵犬吠,歌声变成了笑谑。我策马追去,翻过坡,原来最后一个艾立已经到了。三位女知青也刚到不久,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正值豆蔻年华!酒肉一上,谁也不甘人后。吃喝完了又唱,“物情唯有醉中真”,歌声随着白色的蒸气与烟气一道从蒙古包顶飘出,也被染成洁白,一缕一缕,高高飞去。
女生中有位“代表”,也就是“戴手表”的,看了看她的表,宣布:“列位,不早了,都快十点了,明天还得回白音塔拉”。众人一边骂她扫兴,一边准备就寝。把蒙古靴脱下来当枕头,把皮裤褪下一点、缅过去包住脚,额吉吹灭了羊油灯。和牧民老两口挤在一起,是七个男女知青,恰逢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年纪,却倒头便睡,甚至连一点“想法”都没有。唯有那唱罢的歌声,继续飞着、飞着、飞着,袅袅缕缕,飞向天穹、飞向月宫、飞入知青和家人的梦。
可那时候我怎么也没梦见会到美国来当教书匠。
这多年来,命运的神骧驮着我,把我从一个人生的艾立驮到另一个人生的艾立。我不能自己,我回不去了。我把我最好的年华和最真诚的歌都留给了那遥远的雪国,然后飘洋过海,当了一名永久的客人。我知道,每个人和命运都有个约会,所以既无惊喜、也无怨尤。只是每当艾立戈斯纳的时节,我都会感到有点窘迫和孤单,我会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唱歌了,我会在醒着的时候问自己:这是不是梦?我也会希望回归那如歌的岁月,让我和风里雪里的伙伴们驱马再狂奔一次、放开喉咙再怒吼一次,让慈祥亲爱的额吉把新春的祝福再一次吻上我的额头。(叶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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