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斡尔人管除夕叫“卜通”,意为“圆满”,此语不仅隐喻一年岁月的更迭已然完满结束,更意味着家家都会在这一天聚于各自的家里守着年夜饭而团圆。
以往,有年猪可杀的岁月,父母会在“卜通”这天煮上满满一锅手抓肉,早在吃饭前捞出煮有几份熟的猪“瓦其”(连着尾巴的一块猪后臀肉)或“达了”(肩甲骨连皮带肉的正方形肉块)端到仓库的神位前先来供神。那神像色彩鲜艳,画在纸上,装一个小木箱里,平时蒙着布,过年时才会掀开那块布让他们露出真容来。供案上还会配上平时少见的点心、果酒、白酒之类的供品,父亲燃香念叨着一些感谢神灵的话语,感激他们护佑自己一家在过去的一年中老少平安,收获丰饶。神灵受用过了,才能轮上我们享用呢。一般不让我们跟进仓房,而是让我们在院子里把风——破四旧的年月供神是不被允许的,爸妈像地下工作者般侦察好是否会有让人发现的嫌疑,觉得安全时才悄悄而迅速的进行这桩仪式,否则让人发现并揭发出去将是很麻烦的事情,会让你一家人开始共同进入灰头土脸低眉顺目的人生阶段。
我和姐都穿着新衣新鞋,手拿自制的彩纸风轮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为彰显小辩儿上系的彩绸蝴蝶结宁愿忍着冻也不愿戴上帽子或围好头巾。邻居家的淘小子们丢出一根根鞭炮此起彼伏地在空中炸响着,煮肉的香味儿飘满屋里屋外,我馋得不停咽着口水,急不可待地盼着父母早点做好年夜饭唤我们开始吃饭。这天,无论我们淘出什么花样,大人也不会责骂我们,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们流着眼泪过年,那不会是好兆头。
爸爸忙着扫院子,在太阳落山前把所有的垃圾扫出大门外,与碎草屑和干牛粪渣拢成一堆,丢个火种在里面,那个垃圾堆就开始冒出缓缓飘动的浓烟了。据说这浓烟是专门用来恐吓鬼怪的,防止它们在过年时前来捣乱。
东西两院的邻居都是汉族人家,他们的外屋门都四敞大开着,白花花的热气由门往房顶窜去,爆炒、油炸、蒸煮的各种香味飘入院儿里,我闻到了葱、姜、蒜、肉及浓浓的酱油味儿。他们吃年夜饭的炮声总会比我家的炮声响的早些。
见邻居家已经开始吃饭了,我们就有点急,可妈妈不急,她动作一向慢。她慢条斯理的把藏好的韭菜花和用小石磨碾出的白菜心辣椒沫放进一个个小碗里,再调制出撒有葱沫儿的盐水汤,这些都是用来蘸肉吃的。妈妈的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什么也别想让她手忙脚乱。扫完院子的爸爸介入后,家里年夜饭的桌子才会迅速的摆放周全。
香喷喷热乎乎的排骨就那样被妈端上来,那是我的最爱,撕条肉下来,蘸点盐水汤送进嘴里,倾刻间就让肚子里的馋虫给拽进去了,自己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什么味道都还没吃出来呢,只好狼吞虎咽的再来一块,一条,一条,不停地吃下去,吃得满嘴流油,直到那根排骨裸露出稍稍弯曲的光骨头;其他部位的肉则让妈妈切成块或片儿装在盘子里,大家谁想吃哪样便吃哪样,“卜通”是可以让人任性的时刻。
吃过年夜饭就开始张贴年画儿了,在屋里贴画比在外面贴对联享福,不冻手。爸爸一向选择在正午时贴大门和外屋门的春联,那个时间有太阳照着,比平时要暖和,否则手伸出一会儿就冻得像要硬了似的,这种受罪的活爸爸一向独自承担,不让我们干。春联都贴好了,年味儿更加浓郁起来了。
我小的时侯,达斡尔人没有守岁的习俗,等有线广播播完天气预报,放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子就是晚上八点半,全家人再坐着说会儿话,差不多到九点半左右就铺好被褥睡下了。妈妈在我们睡前反复叮嘱,大年初一一定要早早起来,抓紧吃饭,收拾好房间,如让来拜年的亲戚压住饭桌,自家的运气也会被压住的。
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年年都会让大舅一家人给压了饭桌,大舅带着儿女进院就高声喊着“拜年的来啦”,笑呵呵地开门进屋,带入一股新鲜味道的冷气,人人都喜气洋洋,装扮也比平时要光鲜。这个时侯,我们往往不是正在吃饺子就是还没吃完饺子,大舅一家人进来就先给奶奶磕头,给我爸妈请安,男的行单膝礼,女的则行双膝礼,我们也免不了要跳下炕给大舅和舅妈请安拜年,端出瓜子和糖果来招待亲人,可大舅他们并不坐下来吃,说要赶去别家拜年,带着儿女呼啸而出。吃完饭,爸带一瓶白酒,揣着小细腰的锡质小酒壶领着我们去给长辈家拜年了,拜到哪家哪家的长辈就念叨些吉祥的祝福语送给我们,递给爸爸一杯清酒,待返家时爸就已经醉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我们把汉族人的守岁习俗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之中,会半夜吃饺子,也会在饺子里包块硬币,更会在正交子时随着众人祈福的洪流燃放烟花爆竹。妈妈当年反复叮嘱我们的“初一要起早,别让拜年人压了饭桌。”的话语早被我们置之于脑后。
国泰民安,百姓富足,谁能压得住谁的运气呢。(作者:苏华 达斡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内蒙作协第五、六、七届全委会委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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