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向前，未来一切皆有可能；
光阴不回，过往岁月已是定然。
静谧的维多利亚港湾，不经意间卷起的一朵浪花，迎着阳光，映出的彩虹，投射到淼淼的太湖岸边。
谨以此，怀念周文轩先生。
家乡味道
秋天，意味着果实的成熟，也蕴含着来年的耕耘规划。2005年的那个秋天，一段录音即将展开一件传奇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便是周文轩、金庸两位先生，高手联袂的故事，自然精彩纷呈。
周文轩先生（左）与金庸先生
香港九龙尖沙咀加连威老道的东海商业中心，紧贴维多利亚海，秋高气爽，海天一色。在这座巍峨耸立的繁华大楼里，我向周文轩先生递交了一份声频文件。这是一份有关宣传中医药研究的录音稿，并不是国语版，而是姑苏地区的方言版——苏州评弹。当播放器中传出这段声音时，周文轩先生的眼神为之一亮，面露微笑：“家乡的味道。”
周文轩先生祖籍苏州东山，儿时随父母去书场听书的经历，使得苏州的文化基因深深植入他的整个人生。先生平时也要我寻找一些诸如《唐伯虎点秋香》的CD给他，他一直深深眷恋故乡的声音。
还是那样的旋律，还是那样的腔调，还是那琵琶三弦，周先生此时的状态仿佛又回到了儿时，他坐在母亲的腿上，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听那余音袅袅的苏州评弹。回到童年，回到父母身边，人都是欢愉的，整个状态也是放松的。周先生并没有过多地听有关中医药研究的具体内容，仅凭听到苏州评话这种形式，就喜笑颜开，“可以了，可以了。”这份录音稿便是审核通过了。
其实，周先生并非“无暇顾及”，实乃“高屋建瓴”。这份声频文件，苏州评话形式固然发挥了很大作用，然而起到关键作用的还是“故乡的声音”，那种原汁原味的姑苏之音。这声音出自两位苏州评弹的顶级大师——“邢氏兄妹”。
邢氏兄妹，国家一级演员，著名评弹表演艺术家，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蜚声艺坛，为中国艺术做出卓越贡献，在国际文化界享有盛誉。妹妹邢晏芝，嗓音圆润清丽，角色情感丰富，既有九转三回之神韵，亦备荡气回肠之特色；哥哥邢晏春，深受其父艺术熏陶，勤奋好学，精于吴语韵律，吐字清圆，语言洗炼，弹唱工稳，亦庄亦谐。高手之间，惺惺相惜，邢氏兄妹的吴侬软语，又岂能打动不了周文轩先生？
周先生的确是被打动了，更为重要的是这声音打动了他内心深处的人文情怀和家乡情结。办公室里依然环绕着吴侬软语，周先生踱步到窗前。窗外不远处，维多利亚海，风平浪静，而周先生内心却汹涌澎湃：能否用苏州话讲故事，能否发挥苏州人听书习俗，能否为苏州年长者的晚年生活质量做点什么？
讲故事的形式——评话，有了；讲故事的内容，在哪里？
周先生的目光瞟向了金庸先生送给他的著作。
雁过留痕
在维多利亚港湾汇报完工作后，我带着周文轩先生、周薇青小姐的嘱咐，回到了太湖岸边，回到了周先生的家乡，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
我捧着金庸先生的著作，按照周先生的嘱咐，请苏州电台和评弹演员录音，至此“武侠”和“评弹”“牵手”的美妙构想，开始付诸实施。
在一次苏州人民广播电台的业务会议上，我试探性地与电台顾金荣总监聊起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听听对方的意见。没想到他听后非常兴奋，当即表示电台无偿提供录音的设备和技术人员。
略微有些底气后，我专程赶赴苏州市侨办，转达周文轩先生的这一心愿。侨办沈晋华副主任非常重视，很快就牵头组织了侨办、苏州人民广播电台、邢氏兄妹等人参加的专题会议。会议上，我诚挚表达了周文轩先生委约创作《雪山飞狐》《天龙八部》评弹版的愿望。随着会议讨论的不断深入，各方共识即可达成。
时任苏州市侨办副主任沈晋华，在广电总台召开会议，为各位出访做准备。
电台顾金荣总监给了我一封热情洋溢的亲笔信，委托我转交给周薇青小姐，以表诚意。
其实，苏州市侨办、苏州人民广播电台、邢氏兄妹都对周文轩先生的这个心愿，致以崇高敬意和谢意。
对于苏州市侨办来说，周文轩先生的家国情怀、反哺家乡已经成为美谈。这一次让“评弹”与“武侠”牵手，在本质上还是在挂念苏州乡亲的生活质量，特别是对年长者的关爱，怎不令人感动？
对于苏州人民广播电台来说，作为苏州地区权威媒体之一，贴近百姓、贴近生活、贴近实际，一贯是媒体应尽的基本职责。以“声”取长的广播电台，尤其受到年长者欢迎，周文轩先生如此睿智的心愿，实在是帮了苏州传媒一个很大的忙！
对于邢氏兄妹而言，欢喜之情，难以言表。作为非物质遗产传承人，邢晏芝女士自然知晓自己身上担子的轻重。1978年以来，邢氏兄妹以《杨乃武与小白菜》《贩马记》等作品享誉海内外。然而，繁华和盛誉，掩盖不了兄妹二人内心的焦虑。他们对评弹艺术的掌控，炉火纯青，却在“独孤求败”地追逐评弹作品，仿若是一位绝世高手在追寻表演的舞台！恰好《雪山飞狐》来了，“一个好本子造就了一部好戏”！评弹版《雪山飞狐》成功了！
现在侨界的年轻人士，不一定知晓周先生当年的创举。
如今广播电台的频率里，大抵很难复制当初的辉煌。
当代年轻评弹艺术家，好的本子仍是可遇不可求。
但，雁飞过，必留痕迹！
周文轩先生面对维多利亚海的智慧闪现，低沉浑厚地流淌在静谧地太湖里。
智者，不多言；慧者，多不言！
帮一个忙
苏州岸边的太湖水，欢快地流淌着；维多利亚港湾的海水，却迂回反复。
作为实业家的周文轩先生，在反复推敲一件事。他从办公室的东边走到西边，从南边踱到北边，一会儿面带微笑，一会儿又摇头否定。高楼远处的维多利亚海，是否能够让周先生慧光再现？
这件事，不大，也不小。
简单说，就是“版权”二字。
如何获取《雪山飞狐》《天龙八部》的版权？
家国情怀，乡民福祉，是周先生持之以恒的责任和使命；依法办事，尊重珍惜，是周先生一以贯之的为人之道。
二者，可善，不可恶。
为此，周文轩先生“颇费心思”，前后经历了3次深思熟虑。
第1次深思是“购买版权”。思来想去，金庸先生不缺“利”，旋即被否定。
第2次深思是“锦上添花”。金庸先生的作品在书籍、电影、电视等多种媒介已有展现，是否可以通过“曲艺”演绎作品，扩大影响力？思前想后，金庸先生不缺“名”，再次被否定。
好在这段时间金庸先生在剑桥读书，这段空白，给了周文轩先生更多的时间，静观维多利亚港湾的潮起潮落、白云苍狗。终于，他对第3次的沉思才略微满意。
第3次深思是“帮一个忙”。作为“中国最美声音之一”的苏州评弹，目前正缺乏优秀的本子；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一个重要环节，评弹需要发展，文化需要传承，周先生邀请金庸先生：“我们一起去帮苏州一个忙”？
不久之后，我接到周薇青小姐的电话，要我邀请苏州市侨办、邢氏兄妹、苏州人民广播电台的相关人员赴港，见周文轩、金庸两位先生。
2006年2月12日下午，苏州市侨办王哲莉处长、邢氏兄妹、顾金荣、翟建、祁东生一行人马应邀而来。在周文轩先生及专程赶回香港的大女儿周薇薇小姐、二女儿周薇青小姐的陪同下，大家在北角渣华道嘉华国际中心25楼金庸先生的写字间首次相逢。周文轩先生特地带上了金庸先生非常钟意的香港百草堂的礼品。
左起：翟建 李晓敏 周薇薇 邢晏芝 金庸
周文轩 邢晏春 王哲莉 周薇青 祁东生
会见非常顺利，苏港两地一家亲的浓浓氛围，迅速消弭了主宾之间的距离。邢氏兄妹赴港之前，精心准备了两个作品的小样。吴侬软语飘洒在金庸先生的写字间，又从写字间飘逸到风光迤逦的维多利亚港湾。
首次听到自己作品中的原音，金庸先生笑了。他还请益邢晏芝女士关于《天龙八部》中苏州姑娘阿朱、阿碧的吴语对白，并认真做了记录，说到再版时修改过来。
再次听到乡音，周文轩先生似乎醉了，他闭上眼睛，让每一个乡音的音符浸透身心。
金庸先生与李晓敏先生
这次会面，苏州获得两部作品再创作的版权，用来创作评弹版《雪山飞狐》和《天龙八部》。坊间一直流传“一元钱版权”之说，实则都是笑谈，合约都未签，哪有“一元钱版权”之约？
君子之间，缥缈凌云，约即不约，不约即约。
成人之美
2007年的春天，万物苏醒，大地祥和。
维多利亚港湾的海水，一个波浪抚摸着另一个波浪，它们在欢笑。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的苏州评弹，让“评弹”与“武侠”牵手，是周文轩先生作为一个苏州人义不容辞的担当。周先生亲力亲为，事无巨细。这次会见，周先生事前就交代我落实好苏州一行人赴港的来回机票、酒店住宿、餐饮等各项费用；会见结束后，周文轩、周忠继昆仲邀请石荣麟伉俪作陪，设宴款待来自苏州的故乡人，同时先生又授意我要尊重艺术创作，安排好委约改编的稿费，以示对艺术再创作的敬意。
回到苏州后，负责改编的邢晏春先生反复阅读《雪山飞狐》、《天龙八部》这两部著作。因《天龙八部》有八条线索，我们考虑到先易后难，从《雪山飞狐》先行改编。这种构想得到了周文轩先生的确认，他要求我们及时拿出《雪山飞狐》的改编稿，争取在2007年秋季，约上金庸、林乐怡伉俪，出席在苏州的首演式。
邢晏春先生停下了手中事，闭门谢客、埋头苦干，先后七改其稿，以“旧事重提” 和“未来先说”的手法，把连载体的小说改成以年代、人物为线索的评话。邢晏芝女士则带病坚持录音，停停录录，克服了重重困难。期间，周先生知道邢晏芝抱恙工作后，请亲属茅於昭女士送去了“雲芝精华”并作问候。
终于四十七回的评弹版《雪山飞狐》全部录制成功，众人如释重负，欢欣鼓舞。为此，姜昆先生送来了《雪山飞狐》的题字——“弦上飞狐落江南”。
2007年9月22日，金庸、林乐怡伉俪如约赴苏。周文轩先生因身体原因，委托夫人周严云震女士的陪同而至。
9月24日，金鸡湖畔，秋意浓浓，瓜熟蒂落。
9月24日，新罗酒店，宾来客往，高朋满座，首演式开始了。
这场视觉盛宴，未来无法复制。
这场听觉盛宴，只可当场品味。
邢氏兄妹的艺术才情，造诣非凡，惟妙惟肖。
胡一刀、苗人凤的侠肝义胆，荡气回肠，向往而不得。
吴侬软语的文化魅力包裹着现场，金鸡湖的水韵、太湖的水魂、维多利亚海的水魄，都浓郁地汇向博大精深的中国艺术、中国文化。
金鸡湖畔的大侠，多次拭泪！
金庸先生现场的喜极拭泪，我们无法明确知晓缘由。金大侠的作品多次使用不同方言，文字语言与声音语言终于完美融合在一起，这是金庸先生拭泪的缘由？《雪山飞狐》第一回合中劫富济贫、“义救平四”，出钱给客栈小伙计救父母，是金大侠在现场被自己的作品感动，抑或是评话中某个元素勾起了大侠曾经的生活往事，这是金庸先生拭泪的缘由？感谢周文轩先生创设的机缘，给予自己作品新鲜的生命活力，两位先生之间冥冥之中的心灵相通，这是金庸先生拭泪的缘由？俱往矣！
维多利亚港湾的先生，拈花微笑！
唯美的画面，悦耳的声腔，崭新的艺术，都凝聚在周先生的微笑里。评弹版《雪山飞狐》大获成功。这一成功，成就了众人之美：苏州人民广播电台因此作品，收获江苏省广播电视节目二等奖；邢氏兄妹因此作品，艺术成就再攀高峰；金庸先生因此作品，再现武侠艺术魅力。
遥望这一盛况的周文轩先生，不求鲜花、掌声、荣誉。心在现场的周文轩先生，目中含笑，视野穿越港湾，俯视烟波太湖，聚焦吴中大地。
名利于他，过眼云烟。
为苏州年长者提升晚年生活质量，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尽一份绵薄之力，足矣！
10年之后
2017年10月26日，中共苏州市委统战部、苏州市人民政府侨务办公室、苏州市归国华侨联合会等主办了一场《纪念周文轩先生叙事音乐会》。作为音乐会总策划，我推荐了评弹版《雪山飞狐》，精美的艺术作品温情地诉说着这段温婉的轶事，也是我们对过往时光的见证与交代。
演出现场，维多利亚港湾百位亲友，专程而至，
先生魅力，赢得生前身后名！
音乐响起，淼淼太湖映出双层彩虹，万里烟波，
先生品格，此情追忆犹可待！
后记
本文得以付梓，承蒙苏州大学传媒学院谷鹏博士悉心指导，谨借寸笺在此聊表诚挚谢意。
戊戌秋日
（作者简介：李晓敏，1955年4月生，归侨子女，苏州市侨联原副秘书长，香港德懋（苏州）有限公司驻苏代表。）
责编：童芳、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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