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画过西藏题材的人如浪花翻涌，随潮起潮落汇入岁月长河。而毕生以单一西藏主题进行创作的画家凤毛麟角，旅美画家裴庄欣当属其中标志性人物之一。
不久前，艺术家裴庄欣个展《殿堂》在上海醍醐艺术空间闭幕。展出跨度超过半个世纪的油画、水彩与速写手稿等近40幅西藏主题作品，勾勒出改革开放以来西藏社会生活变化，展现汉藏各民族文化交流的丰硕成果。
“西藏20年的生活经历是我画作的魂，美国30年的岁月提升了我的技法和视野。”裴庄欣每年都在画西藏，抒发自己对那片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的怀念与眷恋。在他眼里，“每一位艺术家的作品，其实都是自画像。所有的画作都是在画自己。”
裴庄欣1988年创作布面油画作品“殿堂”，西藏美术馆馆藏
“西藏不仅是创作素材，更是我的全部青春经历”
在上海醍醐艺术空间正面，一件大型早期古典风格油画引人驻足。这幅名为《殿堂》的油画，是裴庄欣以大昭寺为创作主题的代表作品。此次展览即以这幅油画为命题，展现了裴庄欣跨越半个世纪的创作历程。
裴庄欣1956年生于四川成都。受家庭和环境熏陶，他自小喜欢画画。“我母亲在音乐学院工作，那里也是我生长的环境，周边也有四川大学的园舍，小伙伴们中有后来的著名艺术家，川美同学周春芽、历史学家李永宪教授等。”
1971年，15岁的裴庄欣进藏工作，就职于西藏昌都地区汽车队修理厂当学徒工。“那时每月能挣十块钱，如果到农村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裴庄欣1973年在《西藏日报》发表作品《青春献给新西藏》，逐渐引起注意。此后，调入昌都地委宣传部任美工。其间，还到昌都地区江达县牧区下乡一年，创作了一系列以牧区生活为题材的作品。1976年到拉萨参加了西藏自治区美术创作组，油画作品《冰雪融化的时候》发表在西藏日报。
1978年，裴庄欣考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1982年获学士学位后重返西藏工作。“那时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创作已经无法离开西藏那片土地。”他说。
1983年，裴庄欣在色拉寺山下彩岩现场写生
回到拉萨两个月后，裴庄欣开办了西藏自治区首个美术训练班。80多名学员中，不少人还考上了大学。其中有一半日后成为专业艺术工作者。从1971年开始，热爱绘画的他走遍了西藏的大部分地区。他的画里，既有寺院，也有农牧区群众的生活场景，也包括众多朝佛者和僧人等重要宗教节日的活动，还留下了不少拉萨朋友们的油画肖像。于他而言，雪域高原不仅是创作的素材，更是全部的青春经历。
画画不仅丰富了裴庄欣的艺术生涯，还让他在那个年代拥有了“奢侈品”——相机和胶卷。“上世纪80年代，我的月工资只有30元左右。为了满足对摄影的兴趣，我便用画作去换取相机和胶卷。我的第一台傻瓜相机就是1984年用一幅刚发表的油画加3张写生作品、从一位记者手中换来的。第二台相机是一套美能达设备，也是用十多张写实油画在北京外交公寓，与意大利使馆工作人员换来的。”他笑着说。
裴庄欣摄影作品：20世纪80年代布达拉宫下的住房
裴庄欣在西藏度过了近20年时光，此后也一直保持对西藏相关主题的思考和创作。“画西藏的艺术家很多，其中游客、采风者，过客不少。我并不敢冒昧地称自己为‘本土’画家，也不愿将是否生活在西藏作为衡量艺术成就的标准。但我可以说，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了那里。我曾说过，西藏不仅是创作素材，更是我的全部青春经历，是我人生中独一无二且不可复制的价值与记忆。那份深厚的感情与认同，是我终生为之奉献的精神源泉。虽然如今我并非每天居住在西藏，但我却将心中的西藏带到了我生活的每个地方。”
“时空的变幻赋予了我更国际化、更多元化的艺术视野”
2019年的春天和夏天，美国费城和纽约分别举办“与大师同行”和“曼哈顿之夏”两场画展。画展期间，裴庄欣的油画引起当地艺术界关注。“裴先生的作品一见功力，二是独特，是‘西藏人’在画西藏。”美国罗丹国际艺术家基金会的专家们说。
两场画展，裴庄欣的油画是时隔18年后再次与美国观众见面。2001年，美国纽约曼哈顿亚洲文化中心曾为裴庄欣举办“裴庄欣西藏油画作品个人展”。如今，他的人物油画肖像画被美国众多机构收藏，而西藏主题创作更多收藏于拉萨醍醐艺术中心、西藏美术馆、罗丹国际艺术家基金会等国内外机构。
裴庄欣1984年作品“草原上的锅庄”，参选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
20世纪80年代，裴庄欣获得美中教育基金会全额奖学金出国深造，到纽约州立大学艺术系学习2年。“当时想法非常简单，身为一个学油画的人，30多岁了连油画大师的作品都没有看过，非常渴望有机会出来看看。”
裴庄欣回忆起30年前初到美国的情景，一切都历历在目。“美国经历对我的影响，是将我画作中的西藏主题进一步升华，使其融入到更广阔的喜马拉雅文明叙事之中。”他说。
去美国那天，裴庄欣从拉萨出发，经香港转机抵达纽约。朋友驱车前来机场接他。“一路上，看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整洁明亮的公寓，我感到既新奇又欣喜。那时的西藏，除了一家宾馆外，还没有任何带电梯的楼房。”裴庄欣回忆道。
“刚到美国的第二天，我按老朋友陈丹青告知的路线，从五大道中央公园一直走到了大都会博物馆，当看到那幢巨大的建筑外挂着委拉斯凯兹大展的巨幅海报，我就知道找到了。”委拉斯凯兹是裴庄欣从学生时代起即崇拜的大师，其油画有“欧洲皇冠上的明珠”之誉。“那时，到门口一问，得知这是仅对博物馆VIP会员开放的展览，我一下急了，英文说不好，就把身上带的所有证件包括机票全部掏出来，连说带比划，告诉工作人员我是中国西藏展览馆来的，与大都会博物馆是业务对口单位，而且是专为这个特展而来。”博物馆工作人员看了裴庄欣的机票，昨天晚上才到，工作证上的藏文虽然看不懂，但让他进去了。
“看展览时，我仿佛是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突然跳出井口，站在近百幅辉煌巨作面前，眼前豁然开朗。”裴庄欣记得，当时自己身着一身土味十足的运动服，置身于西装革履的上流社会的参观人群中，感慨万千，“多年来，我对油画一直存在一个误区。包括我的1983年代表作组画《牧民一家》，我自认为它们风格很古典，而且以为油画必须通过厚重的颜料堆积来呈现，就像苏联绘画那样。然而，当我站在委拉斯凯兹的作品面前时，我惊讶地发现，他仅用薄薄的颜料，就有如此丰富的表达力。尤其是那幅《卖水的人》，早在400多年前就已经能如此完美地呈现出物体的质感和人物塑造力。这些都让我深受启发。”
到纽约的第二个月，裴庄欣自己从纽约乘火车前往美国历史名城费城。在当地的艺术博物馆，他看到超现实主义大师萨尔瓦多·达利《国内战争的预感》和塞尚一幅大尺寸众裸女的巨作，这些给裴庄欣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力。裴庄欣说，受达利作品影响，他此后的部分油画作品，也融入了梦幻超现实主义的元素。
在上世纪90年代的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艺术系汇聚了几位本土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常常被挂在图书馆的墙上。裴庄欣常与同学们交流切磋，并与同学和朋友结伴前往当地和曼哈顿的画廊，这一时期，他的绘画技术有了显著提升，创作出了一批风格甜美且技术更加成熟的作品。
学习结束后，裴庄欣选择在美国定居，一边坚持自己的艺术创作，一边通过画画谋生。在此期间，他认识了一些美国本土艺术家，被他们对艺术纯粹而执着的热爱深深打动。“他们欣赏一幅作品时，从不考虑它的投资价值，只专注于画作本身，也不管你来自何处。” 这种纯粹的艺术态度，对裴庄欣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在美国，裴庄欣把对西藏的热爱与个人经历体验，更加深度地融绘在自己的作品之中。
2000年前后，互联网逐渐兴起，为裴庄欣打开了更广阔的艺术视野，促使他创作出一批新的作品。从美国纽约鲁宾博物馆到俄国冬宫的网站，从英国皇家地理杂志到牛津大学等高校图书馆网站，他搜集文章，下载影像资料，把世界有关西藏的艺术信息竭尽所能的全部搜集来，并不断思考、提炼。“国际化的空间、便利的互联网条件、全球性的文明滋养，成就了我这段时期的艺术创作。”他说，“从中国西北的雪域高原到大洋彼岸，从古老深沉的西藏到现代艺术之都纽约，时空的变幻赋予了我更国际化、更多元化的艺术视野。”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继续刻画西藏”
如今，裴庄欣往来于纽约和北京两地，并在北京今日美术馆22街艺术区创建了个人工作室，近年来有一半时间在那里作画。但无论生活在哪里，西藏都已化作他人生与艺术的生命历程。
在刚刚举办的《殿堂》展览上，裴庄欣的油画作品“殿堂”备受观者赞叹。“那是90年代初我刚离开西藏后完成的，也是为数不多的古典主义代表作品，表达对雪域高原的思念。”裴庄欣说。
“酥油灯照明下的大昭寺内部，凝聚着朝佛众生步履的坚定和信仰与虔诚，回应的是庄严与召唤。好的艺术品就是在人与现场环境之间，建立起千百年来相融的关联。”中国佛教协会副秘书长桑吉扎西这样评价这幅作品。
在桑吉扎西看来，裴庄欣的油画让人感受到历史的沉重厚度和画家对生命和历史的敬畏，“在当代画家中，难得有几位画家在他们的作品中还保持有如此的神圣感，以及对艺术纯粹的审美追求。”
裴庄欣的作品横跨多种艺术风格，充满对西藏的眷恋与对自我的不断超越。桑吉扎西认为，裴庄欣是西藏现当代艺术史中的标志性人物，“他的作品不仅展现了传统与当代的融合，还对宗教与信仰、民俗与节日等进行了深刻的理性反思。”
裴庄欣画1980年作品“茶开了”，获得四川省美展优秀奖
在北京的工作室里，裴庄欣摆放着一个插藏香的红陶器。他常常会点燃藏香，迎接访问的客人。他所用的香除了西藏高原上用柏树枝叶磨成粉的传统藏香，还包括了来自加德满都的沉香，以及印度的天然花粉和香料草本混合而成的香料。萦绕的香气间，是一座独属于他喜玛拉雅文化的艺术空间。
不管在美国或中国，裴庄欣皆深居简出，勤奋作画。他说，单纯的生活环境让他远离商业，得以保持创作的独立性。“创作需要激情与沉浸。”他说，“我一旦想画画时就进入疯狂状态，二三个月都在疯狂地画。”在他看来，艺术家唯有沉下心来，潜下心去，才能在笔下呈现出斑斓的艺术世界。
从上世纪70年代至今，裴庄欣创作了百余幅油画，这些作品不仅记录了他对雪域高原的深情追忆，也体现了他不断尝试新形式、表达艺术观点的努力。在西藏，他走遍雪域高原，深入研究当地的人文地理与艺术，其油画作品以自然质朴的风格描绘农牧区生活，展现出永恒的自然美。他的宗教题材创作则以新古典写实主义风格，诠释了喜马拉雅文明的内涵。这些构思精巧、色彩明亮的画作，既为他带来了心灵的宁静与洗礼，也折射出他对祖国西藏的眷恋以及作为艺术家的自我超越。
“对我来说，西藏是人生最重要的经历，也是时代赋予我的使命和责任感，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继续刻画西藏。”裴庄欣说。（李晓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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