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台北5月6日电(记者赵博、齐菲)在台北市大同区延平北路,有一处闽南风格的两拼四合院。单脊式燕尾屋顶,舒展着交趾陶卷草;屋厅里红砖铺地、匾额林立,门神彩绘栩栩如生。最为特别的是,院内伫立着台湾现存仅有的一对“举人杆”。石旗杆上蟠龙飞腾,气势恢宏。
这是陈悦记祖宅,民间尊称“老师府”。来自福建同安的陈悦记家族,科名辈出、热心文教。清咸丰至光绪年间,北台湾130多名考取科举功名的人士里,65人出自陈家教导。“老师府”由此得名。
陈家所居的淡水河畔,因生员、举人渐多,乡民视士子如龙,始有“大龙峒”之称谓。历经岁月洗礼,古厝已显颓败。陈悦记家族接力成就大龙峒鼎盛文风的故事,却是口耳相传,从不过时。
读书人家
清乾隆年间,20岁的同安秀才陈逊言渡海来台,投奔卜居淡水行医的父亲,后移居现大龙峒一带,经营木材生意。陈逊言给商行起名“陈悦记”,取“近悦远来”之意。致富后,他积极推广文教、兴办书院。这个商号便成为家谱记载的公业统号。
1807年,陈逊言修建了陈悦记祖宅。这座闽南话俗称“伸手”的护龙式四合院,门面进入为公妈厅,厢房分配给各家共居。1832年,家族人丁衍生,于右侧扩建相同样式大小的四合院,门面进入为公馆厅。
从这处院落,走出了两个举人、两个庠生、两个贡生。重视教育的陈家,传为佳话。
根据大清律例,乡试中举者获赏“石础”及“木旗杆”一对,可公开陈列于家宅前埕以彰显功名。“台湾人中举不容易,我们家又以读书为荣,干脆用了石旗杆。”陈家后人、台北“素园藏书”创办人陈玠甫笑着说。
这样的“举人杆”陈家原有三对,如今只剩下一对完整留存,为科举制度在台湾的发展提供了历史实证。
明郑时期,儒学文化在台湾落地生根。清康熙年间,朝廷在台开科取士,虑及台人渡海不易,实行优惠政策,于闽省另编字号,额中举人1名。此后,定额逐渐增至4名。
1859年,朝廷加开恩科,同时补行前一年的正科。两科皆有加额,台人中举多达14名,创下台湾科举史的纪录。出生于陈悦记祖宅的陈逊言四子陈维英,就是其中之一。
陈维英担任过福建闽县教谕,期满纳捐为内阁中书。致仕后,他全力兴办乡学,捐钱捐物、亲任教习。在陈维英的推动下,大龙峒一带崇儒重教风气日盛,培养出大批文人学士,极大促进了北台湾的发展进步。
陈维英被后世推崇为“北台文宗”。“老师府”里迄今挂着一块“树德之门”匾额,正是感激陈维英扩充书院、作育英才的善举。
捐建孔庙
日本殖民统治台湾时期,极力推行“同化教育”。禁汉语、废科举、拆文武庙、关停书院,甚至不允许台湾人在家中放置祖先牌位。台湾社会惨遭荼毒,儒学文脉岌岌可危。
这时,大龙峒陈家出了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物——陈培根。
陈培根是陈悦记第六代传人,热心公益,尤其重视文教、祭祀、礼乐的传承发扬。在他的带领下,陈氏族人恢复了书院关停后荒废多年的春秋两祭,重新以隆重的三献礼追思先贤。
据当时台湾《日日新报》记载,陈培根邀集文士在自家花园举办“守发宴”,以“守发”明志,表达对日本人要求成年男子断发的不满。他还出任保安宫管理人、发放陈悦记奖学金、救济台北乞丐、创办大龙峒信用合作社……始终是各界关注的“话题人物”。
1907年,日本人拆除台北开府所建的官立孔庙,庙器尽毁。1925年,陈培根与鹿港辜家等发起倡议,集资兴建民间孔庙。他率先捐出自家宅邸“素园”的2000多坪土地,积极参与重建事务。
陈培根辞世时只有54岁,没能看到孔庙最终落成。值得告慰的是,台北孔庙直到今天仍“活”在每个台北人的文化生活里。也因为这座从陈家花园变身而来的孔庙,大龙峒一带在台湾光复后,得名“大同区”。
日据时期,陈悦记家族保护中华文脉的壮举不断。1928年,陈培云参与汉医复兴运动,在全台巡回宣讲,推动汉医合法化;1930年,陈培谨出任台北邮便局、台北放送协会交通主事,任内开办闽南话广播……
“陈悦记是非常特殊的家族。”陈玠甫说,先祖陈逊言在遗嘱里清楚交代,要做慈善与助学,“不只让自己的小孩读书,更要让全台北的人读书”。这份源自“老师府”的教诲,让陈家在礼崩乐坏的年代,始终都存有反抗“去中国化”的勇气。
文脉不绝
在陈玠甫的记忆里,“老师府”是耳熟能详的存在。毕业于台师大中文系的父亲陈泽洋,常在家中讲述陈悦记历史,假日里扛着笨重的摄像机,带他走访与家族相关的各处遗迹。
父亲继承了家族种植兰花的喜好,按照陈维英《有兰》诗的描述,布置自家阳台。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春节红包上总是端端正正的小楷,雅致词藻满含对孩子们的祝福和期许。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陈玠甫对中华传统文化兴趣浓厚。
2005年,告别新闻主播工作,陈玠甫“登陆”发展,在上海、杭州等地开设幼儿园和文化餐饮。2012年,他创立“陈悦记传统文化基金会”。
这位“老师府”后人传承儒商风范。第一年拿出企业获利的60%,之后每年40%左右,资助传统文化技艺教学。古琴、青瓷、木板年画、提线木偶……项目惠及越来越多家境贫寒的青少年。
“自小接触传统文化,不管长大后去到哪里生活读书、接受什么样的教育,都会有传统文化的烙印。”陈玠甫说。
在外漂泊,陈玠甫记挂着日渐颓圮的“老师府”。院落几经整修,不复旧时风貌,被列为古迹后又遭草率施工,部分古物损坏、失窃,以上等肖楠木打造的屋梁也被替换。
2018年,“老师府”重启修复。陈玠甫回到台湾,投身家族事务。
整理祖辈遗物时,他发现了一枚“素园藏书”印章。“连横先生说过,我的先祖陈逊言是北台湾藏书最多的人。”陈玠甫说,藏书阁虽不见踪迹,但留下了族人爱书、读书的传统。
他以“素园藏书”为名,买下保安宫西侧四十四坎聚落(现哈密街一带)的东首店铺。店里出售介绍台北历史街区和两岸知名古建的文化书籍,还举办走读、导览、讲座等活动,推广中华传统文化。
“好好做人做事,以后有点小成就,外人说起来,会提到你是‘老师府’的人,这样才对得起祖先。”父亲的嘱托,陈玠甫铭记于心。他期待祖宅早日修缮完工,抖落一身尘烟重新走进公众视野,让更多人知道大龙峒“老师府”的故事,也见证如今“老师府”的后人,续写淡水河畔文脉不绝的静好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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