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见证历史变迁的“林子”,喟叹着王朝的落寞又奏响民族的强音
北京人,东北望,是坝上。
“塞罕坝”,蒙古语和汉语的组合,意为“美丽的高岭”。曾经这里是清代木兰围场的中心地带,主要用于“肄武、绥藩、狩猎”,清廷鼎盛时期几乎每年秋季都要举行声势浩大的仪式,并列入国家典制,即“木兰秋狝”。
那时“美丽的高岭”究竟有多美?
《围场厅志》记载,当年这一带,“落叶松万株成林,望之如一线,游骑蚁行,寸人豆马,不足拟之”。
好一个“寸人豆马”,就像现代人在高空飞行时透过舷窗俯瞰大地,饱览天地间的辽阔。
康熙则站在地面上,对这方水土多有歌咏,“……鹿鸣秋草盛,人喜菊花香。日暮帷宫近,风高暑气藏”。
现在,塞罕坝留有亮兵台。一团巨石凌空凸起,形如卧虎。相传乌兰布通之战大获全胜之际,康熙登临此地,检阅凯旋的清军将士。无法想象,那时的康熙,内心起着怎样的波澜。
他还有一首《塞外偶述》:“水绕周庐曲,原高众幕围。”
乾隆续写着《出塞杂咏》:“最爱枫林新似染,折来题句手亲书。”
嘉庆则跟风般来一首《塞山行》:“秋风猎猎吹山云,奇峰倏起林木分。明霞五色互炫耀,欲写岚黛难成文。”
明明知道“难成文”,还要硬着头皮上,都是因为眼前的景让人心潮难平。
帝王热衷于借笔抒怀,其他人等也没有闲着。
黄钺的《木兰纪事》见出清雅:“香草丰茸三尺赢,据鞍似踏绿波行。怪它马耳双尖没,尽作春江风雨声。”
陆元烺的《塞上夜坐》一片天籁,“松声入夜常疑雨,虫语鸣秋惯近人”。
赵翼是个实诚人,没有那么多的辞藻与讲究,一句“木兰草最肥,饲马不用豆”,径直把当年木兰围场的风情端了出来。
惜乎时光如刀,将延续着的荣光强行剪断。1824年,即道光四年,木兰秋狝这一“万世当遵守”的家法,被断然废止。风雨飘摇的清王朝,已经顾不上什么“鹿鸣”与“菊花”,什么“香草”与“松声”,反而虎视眈眈,把这里视为一块肥肉。
同治年间,就有声音要“就近招佃展垦,尚足以济兵饷不足”。光绪年间,还在惦记着“热河围场地亩,可否令京旗人丁迁往耕种”,后来直接说了,“开垦围场各地藉筹军饷,实为寓兵于民之善策”。
热河都统崇绮心在泣血,斗胆上奏,“树木一空,牲畜四散……林木将何日而蕃昌?牲畜更何时而萃止?空空围座,何所用之?”
大势已去,再可贵的声音也如草芥。
成群成群的参天大树颤抖着,被连根拔起,运走了。
如茵的绿草被蛮横地腰斩,“春风吹不生”,远走了。
山火燃起,呼哧呼哧,噼里啪啦,空留一缕青烟,飘走了。
土匪来了,一通彻头彻尾的残暴,逃走了。
绿色大厦轰然坍塌,风沙来了,住下了,不走了。
时光一寸一寸地长,风沙一口一口地吞。风与沙在这里腾转挪移,漫天飞舞,山呼海啸。结果是“飞鸟无栖树,黄沙遮天日”。
从亮兵台上俯瞰塞罕坝万亩林海。光明日报记者 周梦爽摄
一个王朝留下落寞的背影。
所有的荣光归“零”,而且迅疾地跌入“负”的深渊。
诗人说:清朝的第一粒死亡细胞诞生在木兰围场的废弃里。
而一个时代新的开篇也隐含在对木兰围场投来关注的目光里。
风沙肆虐,无法无天,年轻的共和国下决心要来治理。
1961年10月,时任林业部国有林场管理总局副局长刘琨受命带队来到塞罕坝勘查。哪知道,“美丽的高岭”以反讽的方式给他一个下马威,“怎么说呢,我后来写了几句诗,‘尘沙飞舞烂石滚,无林无草无牛羊’。”
可以想象,当时的刘琨和同伴有多绝望。
东部荒原上硕果仅存、顽强挺立的一棵落叶松,给他们一行以希望的曙光,“这棵松树少说也有150年。这是活的标本,证明塞罕坝可以长出参天大树。今天有一棵松,明天就会有亿万棵松”。
如今,这棵“功勋树”还在傲立风霜。它并不高大,也不粗壮,但落落大方,清清爽爽,透着不可冒犯的庄严与威仪。
这棵树,距离根部一米有余就开始分杈,感觉是两棵树在往上长。塞罕坝机械林场副场长陈智卿说,一棵树分杈长成两棵树,很可能是环境太恶劣,风雪把主干刮断,营养让侧枝分走了。还有就是年头长,没有人打理,一般的森林管护都要环切侧枝的。
“我骄傲,我是一棵树,
…………
条条光线,颗颗露珠,
赋予我美的心灵;
熊熊炎阳,茫茫风雪,
铸就了我斗争的品格;
我拥抱着——
自由的大气和自由的风,
在我身上,意志、力量和理想,
紧紧的、紧紧的融合。”
诗人李瑛的句子,似乎是专门写给这棵树的“传记”。
这棵树,在向人类召唤:这里,尚存希望。这里,还有未来。
责编:韩诗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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